《牧鹅姑娘》与《幸运儿汉斯》
#前文是很久之前写的《最后的古尔薇格》
手指一一略过酒格,觅食猎物般的视线在寻找适合中和羊肉膻味的红酒。
“你有按时服用药物么?”阿方索博士望了眼帕西的眼睛,心存疑惑,按理来说,吃药过后,他的金瞳会熄灭才对。
“吃药只能止痛。”展架对面的人回答,同时他将更多额发垂了下来,“痛能让我很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看来我们控制不了你了。”阿方索笑笑,从格子里抽出一瓶波尔多的赤霞珠,“晚期了是么,你该准备好殉职了。”
阿方索瞧了眼酒标,年份刚好跟帕西岁数相当,“当年风调雨顺,葡萄很好,今年雨水也不错。”
“我可能品尝不到今年的新酒了。”
“有遗言传达给你的师父么,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不见得他舍得把阿萨辛所有技术毫无保留地传给你们。”
“把我的死讯告知他就行了。其实他的弟子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帕西·加图索。”他沉默了片刻,“恺撒已经知道是你们下达了杀死陈墨瞳的命令,他很愤怒,准备好说辞。”
“我们并没有命令藤原信之介杀死她,我们要求的是将新娘毫发无损地带回来,毕竟她很珍贵难得。”阿方索幽幽地说。
“他叛变了。”帕西冷冷落下一句,像是陈述什无足轻重的事。
“需要我们派人去抓捕他么?”
“杀掉背离恺撒的人,是我们内部的事情。”
“你有这么忠诚我就放心了。”阿方索从空酒格里递给他一盒东西,“六个月的剂量,命短的人要对自己好点。”
类似的话弗罗斯特也跟他说过。“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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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实交代能少收点苦。”沙漠之鹰抵在元老代理人尼奥太阳穴的位置,那双海蓝色的老眼深沉地看了眼怒火中烧的金发青年。
“这个故事很长,吃完再聊。”老头指了指烧烤架上的羊,“你母亲的事一时半会说不清。”
恺撒冷漠地收枪,狄克推多从袖子里滑出,片下羊肉盛在盘子里。
群青殿里的老鬼们奇怪地集体封冻了,他不至于像张飞一样,“待我去屋后放把火,看他起不起来”。
出于无奈才来找这位祖父堂了又堂的兄弟,没想到他一副要拿人问斩的架势在碰见老头的那刻撞了南墙,因为老头笑眯眯地拿着磨刀棒和长刀让他们去羊圈里挑只小羊宰了吃。
恺撒不大爱吃羊,儿时钟爱的那只小白羊被大使宰了,羊羔那种祈求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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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尼奥·加图索看到眼前这一幕,再看了眼皮鞋,犹豫要不要走进去。院子里堆放得到处都是的化学试剂,一些硝石味混合来自马厩的刺鼻味道。他想自己的皮靴恐怕会被房间肮脏的地面腐蚀掉。
“你是谁?”红棕色头发女孩抱着一篮子薇菜,牵着一只山羊走到他身边,像艾丝美拉达一样给她的小羊羔戴上了一只铃铛。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我找弗勒·古尔薇格,我是他朋友,他住这里对么?”
女孩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又送回尼奥手里。“我是他妹妹,你跟我来吧。”
“你叫芙蕾雅是么,你哥哥跟我提起过你。”尼奥俯身注视着她头顶蓝色缎带扎成的蝴蝶结,女孩的连衣裙脏兮兮的,但缎带却很美丽干净,像一只阿多尼斯蝶落在野蔷薇上。
“对,但哥哥说我马上要换名字了。”
“为什么?”
“不知道。”
屋子里的灯亮起,尼奥看清佝偻在角落里的青年,他骨架很匀称,年轻俊朗,除了双颊有轻微凹陷。
弗勒弯曲的额发太长,挡住了视线,好一会才辨认出来客。
“抽烟么,极品古巴雪茄。”尼奥做了简单的寒暄后问道。
“不用,”弗勒上下打量片刻,“受不了你们暴发户的品味——芙蕾雅,把冰箱里的冰拿给我。”
女孩躬着身去开冰箱的冷冻层,拿出一袋冰给哥哥,然后蹦蹦跳跳点开电视陷进沙发里。
“真没礼貌,不知道去院子里摘葡萄给客人么。”
“不用麻烦,我不吃。”
弗勒将衣服掀开,清瘦的躯体上缠满了沾着血液的绑带,把冰贴在腹部后,神色舒展,松了口气:“你坐会儿,我去拿你们要的东西。”
但尼奥找不到可以落座的地方,这里太脏了,还有股腐烂的、适合菌类生长的味道,他一时惊诧于千年下来这个家族能落魄成这鬼样子。不过想想他们靠什么维持生计的,占卜,巫术,炼金术,千百年里被教会称为异端,绝种似乎并不奇怪。
女孩的赤足底沾满了泥巴,在沙发上晃。
“你在看什么节目?”他好奇问。貌似是日漫的画风。
“《再造人卡辛》。”女孩回答。
尼奥像一般的大人寻问小孩一样问芙蕾雅她最喜欢什么角色。
“卡辛啊。”
“为什么呢?”他觉得他没事找事的语气真得太可笑了,还能为什么,标题都叫这名字,不喜欢主角喜欢大反派啊。
“他又漂亮又可怜。”
“你也漂亮极了!你长得好像一个明星,演过朱丽叶和玛利亚的奥利维亚·赫西!”
弗勒从阁楼下来,招呼尼奥上楼去,屏退旁人。
“你们要的文件。”弗勒把红漆箱子从床底搬出来,“太重了我搬不下去。家族世代研究龙类的羊皮卷,以及关于巴别塔计划的一些草稿,秘党重创、德国分两半后一部分草稿被苏联带走了,一部分在我这,可有些东西我也看不懂,搞研究卡塞尔学院比较专业。你估个价吧,还是说一斤一百万?”
尼奥惊怒到不可思议,这些堪比小说里武功秘籍的东西居然被论斤卖。
“你现在需要多少钱?我是指治你的病,你拿冰敷在肚子上,是什么病,治病需要多少钱?”
“血统反噬,龙血具有腐蚀性,我的器官在被一点点改造,凭现代的医疗水平治不了我,我的父母、祖父母都是这么死掉的,古尔薇格家族男性的平均寿命27岁,女性平均寿命36岁。”
“那是因为你们二十世纪了还奉行‘近亲结婚保障血统纯洁’的鬼话!”尼奥吐槽道,“我记得你的祖辈是做生物和化学研究的吧?”
弗勒尴尬地摸了摸头发,“你一次最多能签多少钱给我就多少钱吧。”
“我最多能签五个亿。家族对的合作还是很有诚意的。”
弗勒嗤笑一声,“五亿对于你们还不是指甲缝里漏油,加图索家这些年跟着美军发了不少财吧。钱给我妹妹做嫁妆安身立命,她成年之前这笔钱就先寄存在你那里,附加条件每年从这笔钱里支出部分金额用于治疗她的病。”
“就算没有这份嫁妆,我们也会竭尽全力救她,你不如拿钱好好活一活。”
“作为最后一个‘圣杯’么?”弗勒惨然道,“那是你们的事,你带走她后,拿她做实验我也管不了,我只是尽我作为哥哥的责任。我看过《复制人》,现在有些地方在做克隆哺乳动物的实验,等你们有了克隆体还会在意我妹妹?”
“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你看这笔交易多划算,现在做不了公证,口头立个誓。”
“我以加图索这个姓氏起誓。”尼奥郑重说道,“能把她的出身证,身份证这些证件给我么?
“没有。偷跑到意大利的能有什么证件,我连她生日都不知道,反正按照习俗,等她到了丈夫家里,就等于新生,她的生日归零了,也将得到一个新名字。”
“作为最后的两个古尔薇格,如果我们不带走她,你们兄妹会结婚是么?”
“这样做迟早得灭绝。你们带走她至少还能给我们留个后,如果她有两个孩子的话,告诉她留一个姓古尔薇格。”
尼奥一脸看傻孩子把自己卖了还给别人数钱的表情,“家族一直在支持生殖技术研究和基因库的构建,你们不用担心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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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下了楼,弗勒说:“收拾收拾东西,跟这位叔叔走。”
“去哪?”芙蕾雅瞪大碧蓝色的眼睛。
“带你去游乐园看耗子和白雪公主。”
“像是拐卖儿童。”尼奥自嘲道。
芙蕾雅翻箱倒柜找出一本德语的《格林童话》,放在她的小挎包里,“我要先请假。”
“你们没身份能去学校?。”尼奥问。
“旁听而已,小杂种揪她辫子,叫她小德国佬,她用镰鼬听见了他们说的闲话,跟人打架了,就被停课在家里。她的那些生活用品我之后寄给你。”
弗勒揉了揉她的发顶,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子弹挂坠挂在她脖子上,跟悬挂着十字架的线缠在一起。“子弹卡在父亲头颅里好几年,他死后我煮了半天肉才从骨头里弄出来。如果当时子弹炸开,父亲就没命了。芙蕾雅,记住这是你的护身符,作用就像牧鹅姑娘她母亲给她的一绺头发。”
弗勒半跪下身,整理女孩荷叶边的娃娃领,有模有样地行吻手礼,芙蕾雅回了一个很标准的屈膝礼,仿佛他们的祖先是王公贵族而不是人人喊打血统卑贱的巫女。
女孩迫不及待要跟着弗勒离开。
弗勒无奈笑道:“别有了新郎不认亲娘的。”
他静静地目送一高一矮两个人提着箱子背着挎包越走越远,转身准备给妹妹收拾衣物,但看到那些破败衣物和露出棉花的玩具,又想加图索家那么有钱,肯定会给她买更好的呀,女孩没心没肺,要不了几天就会把这个病痨鬼哥哥忘了吧。
他展开手掌,突然佝下身抱住手心里的蓝色缎带,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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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吧,风儿,吹过来吧!
吹走柯德金的帽子!
吹吧,风儿,吹走吧!
让他去追赶自己的帽子!
吹过小山,
吹过山谷,
吹过岩石,
卷着帽子走吧!
直到我银色的头发
都梳完盘卷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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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蕾雅用德语哼唱歌谣,手指玩着她的红绳,在尼奥背上来回晃新买的鞋子。
“姑娘,你在动用言灵?”
温柔的风在席卷,气流围着他们一圈圈打转,吹走汗意,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芙蕾雅的言灵天赋极佳,这个言灵展现出来的状态不像是镰鼬。
女孩摇头,红棕色辫子像拨浪鼓。
“说谎的女孩会被送到金色鸢尾花修道院哦。”
尼奥一直骗芙蕾雅修道院里有鬼魂,以此来要挟她,经过两天相处,他发现这女孩秉性坏得很,全无礼貌礼节,而且颐指气使真是毫不客气啊。
因为要马上赶路回去,最近家族正在火并帮派划定势力范围,他来不及带女孩去玩游乐园,由于违背约定,答应女孩她要什么自己就买什么,都快成仙度瑞拉的神仙教母了。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那你能告诉我你在唱什么歌么?”
“牧鹅姑娘的歌。”
“格林童话?”
女孩点头,滔滔不绝地给他讲童话,“你说,王子是不是不爱牧鹅姑娘啊?”
“怎么会,童话里王子不都是配公主吗?”
“王子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谁,还会把她的女仆错认成公主,他娶公主,是不是因为公主有一个快要老死的王后母亲?法拉达好可怜,他默默地爱着公主,死后头还被挂在城门上,王子杀了法拉达,牧鹅姑娘怎么会爱上王子……”
尼奥担心芙蕾雅在害怕自己像牧鹅姑娘一样遭到冷落,想出言安慰,但女孩的脑回路他完全跟不上。
“我也想有牧鹅姑娘的银色卷发,红色头发没有银色的好看……这是你的刀么?”
“不要拔!”尼奥刚想制止,芙蕾雅就把他的佩刀从鞘里拔出,在空中比划。
“这是什么刀,好漂亮啊!”
“猎刀,我平时用来宰牲畜割肉。”
“它叫什么名字?”
是不是小孩什么东西都喜欢起个名字?!“奥古斯都。我堂兄还有一把刀,叫狄克推多。”
“他们是一对吗?”
“对,同炉炼造的两把孪生刀。加图索家的传家宝,传男不传女哈,不过可以送给你儿子——如果是儿子的话,要是我堂兄送了他的刀那就算了。”
“庞贝和弗罗斯特他们谁好一点?”女孩抠着刀柄上的花纹问道。
“我那两位侄子都挺好,他们只比你大一点,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不过当家主的位置是已经预定给庞贝了。”
“为什么?”
“我要是知道我就是家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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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得很像。”望着并肩走远的恺撒和帕西,元老代理人的蓝眼睛异常明亮,“阿方索,制造他的两份基因都来自谁?”
“这是需要保密的,工作人员也不能透露。”博士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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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风吹拂黄昏的暮气,树叶耳鬓厮磨,车窗全开,恺撒一只手荡在窗外。
“我记不清她年轻的样子,当时太矮小了,满目她白云般的衣裙,嗅到淡淡的乙醇味。”
风声听起来像某种琴声。
弗丽嘉经常弹奏她的竖琴,她的听觉在孩子出生的那刻被剥夺了 ,单纯凭感觉弹,音符像冰凉的丝绸萦绕。
金色头发的小孩在空地里玩沙子,堆城堡和小山,将他的玩具一一放在沙堆上。他很喜欢跟父母玩勇者斗恶龙的游戏,想象中,母亲扮演公主,父亲扮演抢公主的恶龙,他假设叔叔是一位严肃的国王,国王招募英雄好汉去救女儿,作为骑士的他杀死了恶龙。
“ 哒哒。”
弗丽嘉赤足从木板上跳下来,踩在柔软的沙子里,细沙没过她的脚踝,与洁白宛若栀子花的裙裾齐平。
管家脸色阴郁,站在廊柱旁边,玩沙子的母子将其视而不见。
疯女人不是带孩子去海边放风筝,就是爬到长满蒲公英的山坡,说是去山上听交响乐。十多年前她突然出现,带着一笔不菲的嫁妆,后来去了某所海岛学院修习,管家不解庞贝少爷怎会爱上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十年里每个月还会寄信给她。
“小少爷,弹钢琴的时间到了。”管家粒粒抖干净小孩衣领里的沙子。
“我走喽!明天给你带糖果!”他用手语说。
他少数关于母亲早年的记忆,优雅的下颌、银色头发卷发——但红色发根像雪地火苗,年轻漂亮的赞誉、以及很多稀奇古怪的游戏,能将花绳翻出二十多种花样,食指与无名指将红绳勾起鹰的形状。
幼年觉得有趣,渐渐觉得小游戏很枯燥,有意思的童话故事也越来越幼稚,可还不知疲倦地听她乐此不彼地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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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西,你小时候读童话么?”恺撒突然问道。
“没有。”正在开车的人回答。
“我小时候听得最多次数的童话是《幸运儿汉斯》,汉斯为主人做了七年工……你在我家做了几年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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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发垂落在床边,细小好听的声音,像雨滴敲在琴键上。
“汉斯为主人做了七年工。他对主人说:‘主人,请把我的工钱给我吧。我要回家看望我的母亲。’”
她捏着腔调:“主人说:‘你既勤劳又忠诚,我要给你一块金子,和你的头一样大。’汉斯拿出布把金子包起来,动身回家了。 路上,他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他身边经过,汉斯说:‘骑马真是一件快乐的事。’”
………
“就这样,汉斯用黄金跟骑士换回了马,用马交换母牛,用母牛交换了猪,用猪交换了……”
“鹅。”男孩抢答,“汉斯想,他要先吃一顿烤鹅,把油留下来,吃三个月鹅油面包,用鹅毛做枕头,睡上几天,母亲一定会非常喜欢。”
“之后呢,汉斯用鹅向磨刀人换回了磨刀石,可他不小心把石头掉进了井里……”
男孩继续接母亲的话:“汉斯心想,他真的太幸福了,连石头都不用背了!他快乐地回到母亲身边。”
男孩从床上支起身子,拿起纸笔写:“我今天学了一个英语词组,something for nothing,用珍贵的东西交换虚无。妈妈,我不明白,他工作了七年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快乐?”
他用手指在耳朵边比一个问号。
“他能更快地见到母亲了!那是他最快乐的事情吧。”
“他的妈妈会怪他一无所获吗?”
“当然不会啊。他们七年都没见面呢!高兴还来不及。这个词组,是不劳而获的意思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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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般的男孩,矫健地跳进她的院落,在窗棂上放各种漂亮包装纸裹着的糖果,敲敲窗,然后快速地躲起来。
晚起的女人推开窗,小心地褪掉糖纸,抿起糖,经管味觉退化尝不出太多味道。
在佣仆的眼里,古尔薇格几乎每天都在自己的院子里,一遍遍梳理波浪般的银色卷发,用繁复花边袖子遮住她满是针孔的手臂。
她乐于跟佣人聊天,说不出话就用纸写。但家族里的人明里暗里知会佣仆们不要与她过多交谈,日渐地她也不怎么与仆人说话了。
“妈妈,我要去英国的伊顿公学了。”少年将一只泰迪熊给她,“以后它会帮我保护你。”
古尔薇格抱着熊跟儿子告别。
彼时她尚未疯掉。
她大概是何时不对劲的呢,是某天她将院子翻得底朝天找一枚子弹吧。
哥哥给护身符去哪了?
牧鹅姑娘不小心将护身符掉进河里后,就失去了母亲的庇佑,遭了厄运。她的厄运也降临了啊。
新来的佣人看不懂她的手语,院子里也没有纸笔,看她魔怔般拉着人咿咿呀呀含糊不清,手臂挥舞比划,一时间竟然把佣人吓得远遁。
“夫人疯了夫人疯了!”
“镇静剂!镇静剂在哪?”
……
冰冷的液体输进血管里,古尔薇格从监护室里苏醒,她不记得在这里住了多少天了,尽日失魂落魄的。
眼珠盯着墨色的血被抽出来,在透明管道爬行,像做透析一样一遍一遍。
或者抱着泰迪熊,望着钢化玻璃发呆,情不自禁微笑,好像她的儿子会出现在窗外,给她带来糖果似的。
他果然来了!
金色绸缎般的头发,冰蓝瞳子,银亮的猎刀,可不是他么。
一定是恺撒回来看她了吧,他的手上怎么有血啊?他的手怎么了,衣服上全是血液。他似乎很难过的样子,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他了?
她拼命敲打玻璃窗,试图唤起注意,海绵般稀疏的骨头撞击钢化玻璃,骨头碎在了肉里。
她想拥抱儿子,告诉他不会有事的。
少年盯着玻璃非哭非笑,呓语般喃喃,然随后捂着一只眼睛踽踽离开。
不!不要走,快回来!
她快急哭了,胡乱撕扯头发,偏偏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咿咿呀呀杂乱的喉音,如那失去声音的美人鱼,她要去找恺撒。
她要去找孩子,她孩子受伤了,修短过的指甲刮在玻璃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么凄厉,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劈劈啪啪拍着玻璃,女人似乎疯了,拔掉了所有扎在腹部、手臂的管子,连熊也不要了。
头发如海藻将她完全裹住,像是困在水晶棺材里的长发小姐试图唤起救援,可她没有那么幸运,她早已经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哥哥,再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声嘶力竭,最后一点声音海水般淹没在喉咙里,将她溺死。
无菌监护室警报响了。
“把熊给她!”
“见了鬼了!明明上午还好端端的。”
“快打电话……快去接少爷回来!
“麻醉剂在哪?给她注射止痛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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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赶来为信徒施行涂油礼了。
白色竹节虫似的手指握着冰冷的十字架,她没有躺在温暖的床上,周围是除颤仪和医护。心电图起起落落走走停停。
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修道院里修女们晚祷的时间。她堕落在无尽梦魇里,挣扎,却怎样都喊不出求救。
身上还是校服的少年握着她的手。少年跪在她耳畔轻声呼唤,安慰她不会有事的,别怕。她看不见,听不到了,也说不出话,但握着那有力温度的手她心里一刹那感到平静,像夏天飘在湖面上,半个身子陷在水体里,湖水冲刷耳廓。
确认她的孩子安然无恙后,攥着十字架的手渐渐松开,十字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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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恺撒的记忆里,是于母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叔叔的新秘书,刀剑般笔挺,立在弗洛斯特身旁,铭牌像是标价牌一样上刻着他的名字。
恺撒不理解他眼神里的怒与悲从何而来,像蒙尘的君主再度走向王座般穿过教堂里一排排木质长椅,到他面前,问出自己毕生的错误:“你叫帕西?”
少年没有即刻回答。
“你认识她么?”恺撒俯身看水晶棺材里的人,浓密的头发盖在身上,她化了妆,睫羽分明,像是睡着了,就如童话里被封印的伯爵女儿,在等待举止优雅、心灵手巧的小裁缝到来,然后睁开眼睛吓唬他,再吻上他的唇。
“她是尊敬的古尔薇格夫人。”
“你根本不认识她,这里好多人都是如此,他们甚至不知道她的模样,一场葬礼却把他们引来了,像群觅食的鬣狗。你在为谁难过?”
帕西抬起头,凝视恺撒的眼睛,“……她是善良温柔的人,很美丽的人,美的消逝令人心碎,心力交瘁。”
这么美的人似乎不属于尘世。
恺撒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瞥过棺椁四周跳跃的火焰,“把那几架烛台给我……你也拿一架,烧了这里。”
火焰叫嚣肆虐,并不会惊扰到水晶里的人。恺撒借火点烟,他在伊顿这几年学了一身陋习,不过自己没尝烟,直接塞给帕西。
貌似不领这个情就等同于会出卖他。
“你是帮凶。”恺撒靠在摩托上意义不明地微笑。
帕西并未推脱,却也不会抽烟,无声等待烟蒂像枯萎的花叶一点点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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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发现,七年未归,他的母亲早就不在人世了。童话到此结束。”恺撒言毕,想看帕西的反映,他鬼使神差地撒了谎,快乐的故事结尾稍加一句就会变味,但帕西没有察觉出异样。
有点无趣呢。仰头看见澄秋晴空候鸟带着幼崽迁徙,那些没有在夏天长出新羽的鸟儿注定铩羽途中。
碎碎念
#《牧鹅姑娘》《幸运儿汉斯》《水晶棺材》都出自《格林童话》
#《再造人卡辛》1973年上映。
#这里采取古尔薇格夫人名字叫芙蕾雅的猜想,到了未来丈夫的家后改名叫弗丽嘉,同时年龄归零。死的时候26岁但实际年龄三十多岁。
芙蕾雅百度词条里“弗雷的孪生妹妹。她的丈夫是喜欢出行旅行的奥德(Óðr),她常为苦苦寻找他而哭得泪流满面”,所以给她加了一个哥哥,然后他们的背景故事大概像《水晶棺材》,伯爵的女儿早年失去父母,与哥哥相依为命。
据说外甥会像舅舅。
#古尔薇格的外貌,参考了布格罗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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